刘禹锡《竹枝词》考述
刘禹锡因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改革而遭到失败,被贬为朗州(今湖南省常德市)司马,长达十年之久(805—815年)。期间,他写了160多篇(首)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强的诗文。尤其是深入民间,吸取民歌的营养,并有意识地学习屈原作《九歌》的精神,对朗州一带的“甿谣俚音”进行加工改造,创作出一种清新刚健、含思婉转的《竹枝词》,为唐代乃至后世的诗歌发展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,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。
对刘禹锡的《竹枝词》,人们历来评价很高。与刘禹锡时相唱和的白居易,在《忆梦得》诗中写道:“齿发各蹉跎,疏慵与病和。爱花心在否,见酒兴如何?年长风情少,官高俗虑多。几时红烛下,闻唱《竹枝歌》。”他把刘禹锡与李白、杜甫相提并论,称其为“诗豪”(见《刘白唱和集解》)。宋朝的苏轼和黄庭坚,对刘禹锡的《竹枝词》也很赞赏。苏轼在《归朝欢.赠苏伯固》一词中如是说:“…… 明日西风还挂席,唱我新词泪沾臆。灵均去后楚山空,澧阳兰芷无颜色。君才如梦得。武陵更在西南极。《竹枝词》,莫摇新唱,谁谓古今隔?”他把澧州的苏伯固比做刘梦得,因其创作出了有名的《竹枝词》。黄庭坚在《跋刘梦得〈竹枝歌〉》中赞叹道:“词意高妙,元和间诚可以独步。道风俗而不俚,追古昔而不愧。”并特意书写了《竹枝词九首》中的第七首“瞿塘嘈嘈十二滩”,以表达对《竹枝词》的爱慕之情。明代的胡震亨,赞扬刘禹锡的《竹枝词》“开朗流畅,含思宛转”、“运用似无甚过人,却都惬人意,语语可歌。”(见《唐诗癸签》)明清之际的思想家、文学家王夫之对刘禹锡的《竹枝词》也极为推崇,把刘禹锡誉为“小诗之圣”。(见《姜斋诗话》)清朝的王士餔盛赞刘禹锡的“《竹枝词》咏风土,琐细诙谐皆可人,大抵以风趣为主,与绝句迥别。”(见王士禎《带经堂诗话》)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学家鲁迅,在《且介亭杂文.门外文谈》中也说:“唐朝的《竹枝词》和《柳枝词》之类,原是无名氏的创作,经文人的采录和润色之后留传下来的。”充分肯定了刘禹锡等人在“采录和润色”《竹枝词》之类的民歌方面所作出的巨大贡献。至于今人对《竹枝词》的研究、赞扬与继承,就更是毋庸赘言了。
既然如此,那么,刘禹锡的《竹枝词》究竟首创于何时何地呢?对此,人们有两种不同的说法:一说首创于“唐贞元到元和年间”,即刘禹锡被贬朗州期间(805-815年);一说首创于“唐长庆年间”,即刘禹锡被贬夔州期间(822-824年)。笔者赞同朗州说。
这是为什么呢?
首先,从《竹枝词》的历史渊源来看。《竹枝词》原名“竹枝”、“竹枝歌”、“竹枝曲”,本是乐府《近代曲》名。最早为巴人口头传唱的民歌。据史书记载,早在战国时期,楚国荆湘一带就有“下里”和“巴人”的流行歌曲,“下里”是楚歌,“巴人”是巴歌,楚歌带有巴风,巴歌带有楚风,二者相互渗透,互相融合。《竹枝词》就是这种巴楚民歌融合遗传的产物。据考古发现,4000多年前,巴人聚居在武落钟离山(今湖北长阳县境),以后沿清江流域大量西迁,一部分迁到四川东部地区,建立了古巴国,俗称“板楯蛮”;一部分迁到湖南湘西北一带,成为“五溪蛮”的一部分;还有一部分迁到鄂东地区,东汉时称为“江夏蛮”。这三部分巴人都是长江中游土著三苗的后裔,也是现今土家族、苗族的先祖。刘禹锡《竹枝词》中多次提到的“楚水巴山”、“巴人”、“巴歌”等,大多是泛指湘鄂川一带的人文风物。有学者提出,《汉书.西南夷列传》中所说的“始楚威王时,使将军庄蹻循江上,略巴黔中以西”的“巴黔中”即“黔中”,这是不正确的。“巴”是“巴蜀”的省略,是紧承上文“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”而省的。原文准确的断句应该是:“略巴、黔中以西”,加上一个顿号意思就明确了。至于“黔中”当然是指“黔中郡”,即唐代的朗州。刘禹锡《竹枝词》中所说的“巴”,有时指四川,有时指沅湘,有时泛指川鄂湘一带,这要据文酌定,不能一概而论。
其次,从各种典籍的记载来看。《旧唐书.刘禹锡传》明载:“叔文败,坐贬连州刺史。在道,贬朗州司马。地居西南夷,土风僻陋,举目殊俗,无可与言者。禹锡在朗州十年,唯以文章吟咏,陶冶情性。蛮俗好巫,每淫祠鼓舞,必歌俚辞,禹锡或从事于其间,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,以教巫祝。故武陵溪洞间,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也。”《新唐书.刘禹锡传》亦载:“宪宗立,叔文等败,禹锡贬连州刺史。未至,斥朗州司马。州接夜郎诸夷,风俗陋甚,家喜巫鬼。每祠歌《竹枝》,鼓吹裴回,其声伧儜。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《九歌》,使楚人迎送神,乃倚其声,作《竹枝词》十余篇。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。”清朝吴景旭所撰《历代诗话》云:“禹锡斥朗州司马,作《竹枝词》。”民国时期臧厉龢主编的《中国人名大辞典》亦云:“刘禹锡,附王叔文,坐贬朗州司马。作《竹枝词》十余篇,武陵夷俚率歌之。”1987年出版的《辞海》同样说:“《竹枝》,乐府名。唐刘禹锡于贞元中在沅湘所创新词。”(2345页)这些典籍如出一辙,都说刘禹锡在朗州首创《竹枝词》,这不是偶然的,更非个人主观臆测,应该是可信的。
再次,从刘禹锡本人的诗歌来看。上述典籍都说,他在朗州作了十余篇《竹枝词》。据湖南文理学院戴志传先生等人考证,刘禹锡的《竹枝词二首》就是他贬谪朗州时首创的(见《中国常德诗墙丛书.诗墙诗词考释》)除此之外,他在朗州所写的大量诗歌中,时时提到《竹枝词》。例如:“杨柳郁青青,《竹枝》无限情。”(《纥那曲二首》)“荡桨巴童歌《竹枝》,连樯估客吹羌笛。”(《洞庭秋月行》)“日暮江南闻《竹枝》,南人行乐北人悲。”(《踏歌词四首》之四)“《桃叶》传情《竹枝》怨,水流无限月明多。”(《堤上行三首》之二)“日落风生庙门外,几人连踏《竹歌》还。”(《阳山庙观赛神》)这些率先吟咏《竹枝》、《竹歌》的诗歌,都是刘禹锡在朗州首创《竹枝词》的铁证。
最后,从顾况所写的两首诗歌来看。顾况(约725-814年),浙江海盐人。唐肃宗至德二年(757年)中进士。贞元三年(788年)任著作郎。几年之后,因写《海鸥吟》讥讽了权贵而贬到江西饶州(波阳)当了一名小小的司户(管户籍)。他在赴任途中,滞留朗州数日。当时刘禹锡正好被贬朗州。顾况在朗州写了两首《竹枝词》。其中一首题为《早春思归,有唱〈竹枝歌〉者,座中下泪》,诗曰:“渺渺春生楚水波,楚人齐唱《竹枝歌》。与君皆是思归客,拭泪看花奈老何?”另一首题为《竹枝曲》,诗云:“帝子苍梧不复归,洞庭叶下荆云飞。巴人夜唱《竹枝》后,肠断晓猿声渐稀。”这两首诗都是作者在朗州听到有人歌唱《竹枝词》以后有感而作的,而且诗歌本身就是民歌体的《竹枝词》,可见朗州流行《竹枝词》、刘禹锡在朗州首创《竹枝词》是毋庸置疑的。
由于刘禹锡酷爱《竹枝词》,他离开朗州、被贬夔州以后还继续创作《竹枝词》。《全唐诗》和《刘梦得集》中保存的《竹枝词九首》,就是他贬为夔州刺史时的作品。近年来,有某些学者提出,这九首《竹枝词》(或其中的某几首)也是他在朗州时创作的。对此,我有不同的看法。
经笔者考证,这九首《竹枝词》确系刘禹锡被贬夔州时所作,我的根据有五条:
其一:有作者诗前的引言为证。为了说明问题起见,不妨把引言全抄如下:“四方之歌,异音而同乐。岁正月,余来建平。里中儿连歌《竹枝》,吹短笛击鼓以赴节,歌者扬袂睢舞,以曲多为贤。聆其音,中黄钟之羽。卒章激讦如吴声。虽伧儜不可分。而含思宛转,有《淇澳》之艳音。昔屈原居沅湘间,其民迎神,祠多鄙陋,乃为作《九歌》。到如今荆楚歌舞之。故余亦作《竹枝》九篇,俾善歌者飏之。附于末。后之聆《巴歈》,知《变风》之自焉。”这段引言把作者来夔州创作《竹枝词九首》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了,本来无须多说。但有学者抓住“余来建平”一句大做文章,硬说“建平”是指古代的常德。不错,王莽称帝后确曾改朗州为“建平”。然而,通读刘禹锡所写的全部诗文,无一处称常德为“建平”——不是称“朗州”,就是称“武陵”。这种固定的称呼,翻开《刘禹锡集》比比皆是。更何况,夔州在历史上也曾叫“建平”。臧厉龢主编的《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》明载:“建平郡,三国吴置。隋废。故治在今四川巫山县。”(614页)而唐代时的夔州州治在四川奉节,巫山在其辖境之内,因此,人们也常称夔州为“建平”,这在唐代诗文中屡见不鲜。除此之外,引言中还有好几处地方都是指夔州而言。“岁正月”,是交代作者来夔州的时间。据卞孝萱先生的《刘禹锡年谱》记载,刘禹锡是长庆元年(821年)冬天贬为夔州刺史,由洛阳取道鄂州,次年正月初五抵达夔州。而他被贬朗州是在贞元元年(805年)十一月十四日,先贬为连州刺史,“途至荆南,又贬朗州司马”,于十一月下旬抵达朗州。可见“岁正月”确指夔州而非朗州。“昔屈原居沅湘间………俾善歌者飏之”,这是作者交代他在夔州写《竹枝词九首》的缘起:因为他听到巴人唱《竹枝歌》,就想起了昔日屈原流放朗州时作《九歌》,而自己当年迁谪朗州时也学习屈原写过《竹枝词》之类的民歌。现在又转徙到夔州,抚今思昔,感慨万千,于是欣然命笔,一口气写下这九首《竹枝词》。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。
其二:有诗中所写的地点为证。《竹枝词九首》涉及的地点都在夔州一带,与朗州毫不相干。第一首中的“白帝城”、“白盐山”都在四川奉节。第二首中的“蜀江”指四川境内的江河。第三首中的“瀼西”在奉节瀼水西岸。第四首中的“成都万里桥”在成都杜甫草堂附近,杜甫诗中有“万里桥西一草堂”的名句。第五首中的“永安宫”在奉节县城,“蜀先主俎于永安宫”(见《中国人名大辞典》1051页)。“昭君坊”也在奉节县境内。第六首中的“滟滪堆”、第七首中的“瞿塘峡”、第八首中的“巫峡”都在夔州附近。第九首虽然没有写明具体地点,但劈头就说“山上层层桃李花”,这里的“山上”无疑是指“巫山”的山上,因为它是紧承第八句的“巫峡”而来的,巫峡不就在巫山么?试问,上述这些地址,哪一处与朗州有关呢?
其三:有刘禹锡本人的诗歌为证。他在《别夔州官吏》一诗中写道:“三年楚国巴城守,一去扬州扬子津。青帐联延喧驿步,白头俯傴到江滨。巫山暮色常含雨,峡回秋来不恐人。唯有《九歌》词数首,里中留与赛蛮神。”这里说的“《九歌》词数首”就是指《竹枝词九首》。作者自己都承认,《竹枝词九首》是在夔州写的,难道还有什么值得争论的吗?
其四:有诸多研究成果为证。南宋葛立方的《韵语阳秋》、清代朱澂的《结一庐丛书.刘宾客文集》、卞孝萱的《刘禹锡年谱》、台湾张达人的《刘禹锡年谱》、梁守中的《刘禹锡诗文选译》、韩兆琦的《唐诗选注汇评》、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《刘禹锡集》、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《刘禹锡诗文选注》等等,都众口一词地把《竹枝词九首》定为被贬夔州时的作品,这不是空穴来风,而是有充分依据的。
其五:有清《嘉庆常德府志》的考辩为证。该志卷三十四〈〈政略一.知府〉〉载:“按:禹锡〈〈竹枝词九首〉〉的序言:昔屈原居沅湘间作〈〈九歌〉〉,禹锡作〈〈竹枝词〉〉九篇,乃其刺夔州时所作也。故词中如‘白帝城头春草生,白盐山下蜀江清。’‘瀼西春水縠纹生’‘城西门前滟滪堆’等句,实言蜀中地名,无一语及武陵者。其非在朗州所作无疑。”这一考证非常精当,足以为凭。
综上所述,刘禹锡被贬朗州期间,学习屈原作〈〈九歌〉〉的精神,吸取民歌的营养,首创了民歌体的新诗《竹枝词》。而他的〈〈竹枝词九首〉〉,则是在迁谪夔州刺史时所作,并非被贬朗州司马时的作品。这就是我们的结论。
(作者邓声斌,副研究员,鼎城区教育局原局长、鼎城区文史委原主任)
(编辑:雷春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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